民族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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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与阶级左翼丁玲的九一八想象夜会文本细读(2)

单一的民族话语显然难以支撑文本的自洽性,甚至在文本中表现出极大的话语裂隙。阶级话语的存在正是对文本内部裂隙的有机弥合。首先,“募捐”环节增加了“张工头”的角色。张工头是“放债的人”,在同和里,有“五十多家都欠他的债”,因此,他在同和里以资本家的身份逼钱、抢东西,积累了大量来自底层的仇恨。其次,将日本帝国主义等同于“东洋资本家”:“前次罢了工,又被什么科长跑来说一阵甜言蜜语。骗着上了工,可是他妈的东洋老板却又要关厂了。老子不记得九一八,总记得东洋老板,总记得那些科长!”[3]116对日本人的排斥与反抗,不是由于侵略引发的保卫国家的民族情绪,而是基于“失业”“三日班”“减低工资”“饿饭”等一系列现实经济问题而产生的激愤。在群众的表述中,“东洋兵”被轻易地淹没在对于“东洋老板”的仇恨中。此外,丁玲把纪念“九一八”的活动建构成了一场典型的工人集会——由李保生这一初具进步思想与觉悟的工人为领导,组织、引导普通工人群众集体宣泄阶级仇恨,并以仇恨为纽带,团结起来,进入反抗的自觉。

值得注意的是,在李保生的总结中,阶级话语的比重远远大于民族话语。这一特点在群众的对话与自发演讲中也有体现,特别是贫富分化、失业、劳动境况的相关内容的大大增加。王大宝作为第一个发言者,并没有直接表示对“九一八”的意见,而是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到了愤怒的宣泄点——贫富差距与工人生活。也正是这一点真正触及群众的内心:“对的,那个心里没准儿,这弄里就还有许多人上夜班。莫说笑声都缩了回去,就要勉强装个笑像儿,脸子也拉得痛。”[3]114因此,当集体开始讨论“九一八”时,尽管有人提到“东洋兵打沈阳”的事件,但群众还是很快将其归位于自身生活之下,表示“九一八好忘记,春上那一仗总不会忘记,咱们这一弄堂人,看谁没有饿过!饿饭好忘记,吃大锅饭总不会忘记的……”[3]116

民族与阶级在《夜会》中构成两条相互交织、彼此纠缠的线索,但这并不意味着,两套话语在文本中具有同等地位。如果说“民族”是集会的主题与发起者的初衷,那么从接受实践的层面不难看到,“阶级”是群众理解“帝国主义”的最后落脚点。对于“九一八是什么”这一问题,文本不过借工人之口作出了一句简单的回答,但对于为什么要纪念“九一八”的问题,回答几乎都回到了工人生存处境本身,以纪念“九一八”为主题的夜会也终成一场无关东北沦陷的另类纪念。群众自导自演的话剧是他们对于“九一八”理解的直接体现——戏开始了,可是底下还是时时嚷,譬如那胡子说:“把那群猪替我捆起来,他以为他们比我的汽车踏脚还值钱些么?”于是底下就哄然的响起:“操你娘!打死他,打死资本家!”[3]121阶级话语成为“九一八”抵达群众的最终归宿。民族主义主题不仅没有因为阶级话语而实现更好的弥合,反而逐渐被压抑于强烈的阶级仇恨之下。“九一八”新戏作为重要的反帝景观,最终在上海街头成为阶级政治的展览。丁玲通过塑造上海群众的“九一八”想象,在文本内部实现了由民族到阶级的主题置换。

二、 民族与阶级的话语生成

《夜会》在内容上呈现了“九一八”消息传入上海后,一群工人的回应与“反抗”。工人运动与“九一八”的联合书写,在30年代初的左翼文坛并不少见。柳亚子、田汉、洪深、李文等作家都曾在上海各类“九一八”纪念活动中发表文章,和《夜会》表现出类同的叙述模式。如柳亚子认为“九一八”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看到最近的趋势,统治阶级正在崩溃,革命势力正在膨胀,她不放心东亚大陆的准殖民地,怕落在她死对头的手中,所以她便悍然不顾一切,自己出马,对于中国的劳苦大众,来做一次直接的镇压和屠杀。”[4]1-2田汉也在“反帝”话语中表现出对中国资产阶级的否定:“弱小民族反帝的重要武器——经济绝交的领导权操在买办资产阶级手里已属滑稽。”[4]3阶级话语与民族话语共存,阶级话语同时对民族话语构成压抑,这一点通过左翼显在的文本书写可以清晰获知。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压抑/被压抑”的共生关系并不稳定。当阶级话语的力量在文本中无限膨胀,“民族”实际上已成为“阶级”消解的对象。1932年,田汉作《九一八的回忆》,认为“九一八事件当然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加紧进攻苏联,镇压中国革命,使中国完全殖民地化的必然结果”[4]3。日本侵略在语言层面被定性为“民族战争”,其实际所指却是“进攻苏联”,“大屠杀”的受害者不是广大中国国民,而是“中国的劳苦大众”。这样的语境使人不由发问:何为民族?何为中国?何为帝国主义?当阶级话语的表达超越了国界,民族的概念已然消解,“阶级—民族”关系只剩下语言的空洞结合,真实的民族问题悬置在文本之外,嘲弄着文本内生硬苍白的话语联姻。可见,民族与阶级的复杂纠缠,并非丁玲个案,而是左翼关于“九一八”的书写共相,这与左翼所处的历史语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