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春丨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

富育光（2000年，海参崴）

朱立春：富先生您是我国著名的东北民族民 间文化的发现者和探索者，更是一位人类学、民族学方面的学术大家。多年来，您在北方原始文化、民族文化方面可谓殚精竭虑，成就斐然。特别是对于满族原生态文化的传承，北方萨满文化的挖掘整理等方面取得了一系列令国内外学术界瞩目的创新性成果。在您60年的学术生涯中，您似乎有着一种强烈的民族情结，能给我们介绍一下您的学术生涯和成长历程吗？

富育光：首先，非常感谢你对我的访谈。我作为党多年来培养的一名中国北方民族文化研究工作者，仅仅做了一些我应该做的工作。今年我已经是78岁的人了，有幸投入民族文化抢救事业，已经有数十年的历史了。我生在北方满族聚居的家庭，从小受民族文化的濡养和熏陶，使我能够比其他同仁有更加深切和直接的对民族学的认识、理解和情感，这也正是我后来从事民族文化抢救事业，得天独厚、顺理成章的根本原因。

我于1933年旧历五月初四，出生在黑龙江省瑷珲县大五家子满族聚居的古老村落。这个村落已有330多年的历史。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为抵御外侮入侵，清政府由宁古塔（今宁安）、吉林、盛京（今沈阳）三地征调满洲八旗劲旅北上，落户此地。除满族诸姓以外，这里还生活有黑龙江两岸的达斡尔人、鄂伦春人、鄂温克人、赫哲人、锡伯人，后来也有部分蒙古族、汉族和其他民族的兄弟姐妹充实进该地区。黑龙江两岸在17世纪初叶，是北方诸民族和睦共处的猎场，因为俄罗斯的入侵，使这片温馨、和睦、富饶的猎场成为血泪拼争的疆场。此地，原为达斡尔族世居的“托尔加”古城，又称“艾滹霍通”，本为漠北渔村。当时戍边的各部落，赶着自己的马群，凝聚自己部落的男女老少，以黑龙江将军衙门为中心，以畛翼之势，沿黑龙江畔，迅速建立起星罗棋布的满洲八旗劲旅的众多官屯。白天，各部落有自己的祭礼、竞技和赛场；夜晚，篝火熊熊，马队驰骋巡逻，形成兴旺的屯寨。我们家族选居于瑷珲西45里的大阳河畔。大阳河，是塞北著名的黑龙江支流，发源于兴安岭，蜿蜒东流汇入滚滚的黑龙江，世代是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满族先世著名的窖鹿的鹿场和捕鲑鱼和鳇鱼的“网包”（捕鱼坊），地质肥沃、水草丰盈，宜耕宜牧，世称“艾新巴纳”，即“金子般的地方”。我族最初在这个的古时称“朝胡鲁托克索”，汉译“骏马之乡”的塞北屯寨，后来，因陆续分拨来满洲八旗劲旅的其他姓氏，形成了富察（富）、吴扎拉（吴）、何舍礼（何）、喀卡喇（葛）、齐克特（祁）等五大满族望族，从此遂称“按班孙扎包托克索”，汉译“大五家子村”，这个名字沿袭至今。

瑷珲诸屯拱卫，为北方锁匙，是各族聚居地，人丁繁衍，百余年来，相互扶持，保持着自己固有的语言、礼仪和古习，我便是在这温馨、淳朴而浓郁的民情氛围中，度过难忘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对北方诸民族文化有着天然的熟悉、适应和钟爱之情。北方诸族长期沿袭着家传的生存古风，寿诞、婚嫁、丧葬、祭礼，总是感情奔放、热闹异常。每每隔三五天、五七天，踏歌劲舞，欢聚不散。古乐动地，声传数里；篝火熊熊，辉耀四野。各族男女老少，骑马、赶车、坐船，慨然赴会，劲舞欢歌，彻夜不寐。这恰是我们后生们最期盼和迷恋的盛境。多少奇幻优美的民族古歌、古舞、古谭，就是在这种动人心魄的民族大聚会上，刻记入心的。尤其令人敬慕并激发吾辈以能弘扬本民族文化为荣者，正是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者们，他们才是名副其实的民族歌舞传承者、民间“乌勒本”说部艺术讲唱家。其中，有些长辈就是著名的大萨满，出众的睿智和才华，是全族的骄傲。每逢族中盛节，备受瞩目的佼佼者，便是这些不计酬报、一心传播民族习俗、讲唱民族英雄古史、 教授歌舞技艺的文化巨人。届期，村中依照老规矩，扎好彩轿，一路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接请诸师莅席助兴。在高高的祭坛上，神圣的萨满祭礼之后，便是众色夫（师傅）依序献讲“乌勒本”，用满语唱讲《尼山萨满》、《智伏恶魔耶路里》、《飞啸三巧传奇》。八方族众慕名而来，人山人海，听得如醉如痴。这些民族圣哲，生时如是，死亦依然。如，我三太爷富小昌大萨满病逝时，远近十里、百里的满、鄂伦春、达斡尔、赫哲、汉族人，都来送葬。满族有一个古习，家族长辈总是潜移默化地训育和培养自己的子弟，使之能够像他们一样能歌善舞，有灵巧、健硕的身体和金子一样的嘴，而且，让孩子们互相竞比、模仿，引以为荣耀。所有满族人家的孩子都被看成是活泼的小鹿，或是口齿伶俐的小云雀，孩子们互相间若有落伍者，必遭到长辈的申斥或妈妈、玛法们的责詈。我有幸自幼生长在本族著名的满族民间歌唱艺术家富察?美容身边，她是我的祖母。富察?美容的母亲是著名的大萨满，她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和影响，能歌善舞。嫁入我们富察氏家族后，成为我们家族最活跃的民歌手、故事家，很多马克辛歌舞都是她传授的，满族著名的传统说部《雪妃娘娘和包鲁噶汗》、《飞啸三巧传奇》、《顺康秘录》、《忠烈罕王遗事》都是由她老人家传授下来的。俗话讲 “有其母必有其子”，我父亲富希陆先生和他的姐姐富秀荣女士，都是满族著名的民歌手、故事家和文化传承人。在当时不少村屯，他们的名字可以说处处受到称赞。每逢年节，有众多家庭驱车、赶马、划船到我家接奉我祖母和我的父亲、姑姑，到外族、外村、外部落互相竞比马克辛和乌春。其中，常常伴有鄂伦春、鄂温克和达斡尔族的故事家参加。在北方，就是这些充满激情的歌舞给荒僻的山村带来无限的欢乐和开拓生活的新的希望和勇气。在这些数不尽的文化娱乐中，满族孩子们总是与大人形影不离，学习、模仿、放歌，成为生活的乐趣和知识的来源。我们往往从老人无数的欢歌笑语和激动人心的善恶故事中，理解人生，理解人如何去排除万难，争取幸福的未来。